我最好的朋友是与我同岁的西班牙姑娘,叫Regina,她非常漂亮,也很热情。有一天她兴冲冲地告诉我,她妈给她寄来了500美元,想和我一起外出旅行:或是去山东曲阜的孔庙,或是去北戴河参加两个法国同学的生日晚会。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北戴河,期盼在那个法国人的晚会上出现奇迹,遇到人愿意为我作担保。
北戴河的西山宾馆那时只对外国人开放,我是来参加晚会的唯一的中国人。那时候,连进宾馆拜访个客人都要登记,更何况要入住里面?我只有做手脚。于是我模仿外国人讲中文的口音,告诉宾馆的前台我是意大利华侨,丢了护照。服务员给我一张纸, 让我写出不具备证件的原因。他还特别问我:会写中文吗?我装成中文水平不高,成心写了几个错字。自从我定居意大利,就经常想起海边那次的谎言,一定是上帝惩我,让谎言成真,在我说谎的五年后真的来到意大利,成为意大利华侨。
晚会上我是唯一中国人,由于会讲法文,结交了一些新朋友,其中Michel夫妇就是那晚相识的,日后又托人为我出了担保。
85年初我得到了担保,向法国使馆递进签证申请,在等待批准的日子,常常想象到达法国的日子,那将是怎样的国家!是那些大画家大文豪的国家呀!一想到能够在那里学习生活几年,我就会兴奋,可是至于靠什么在法国生存则考虑很少,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。我父亲对我自费留学的选择充满焦虑,他以往一贯支持我的所有决定,这次却成为我去法国的反对者。我找出一大堆话去安慰他,但是,我知道我的心也没底,父亲能够感到我内心的空虚。他何尝不想自己有一笔钱供孩子去海外读书,然而那时的中国谁见过多少钱?我感觉得到父亲对我能去法国留学而欣慰,又因为没有钱而担忧,他那深深的父爱我能体会。
父母为我买下香港----巴黎的机票,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,300美元,在1985年,已经是一件非常奢侈的开销了。我从北京坐火车到深圳,再从深圳的罗湖进入香港,这样又省了点钱。
临行的早晨,我睡醒走进父母的房间,直接钻进妈妈的被窝,装着睡着了。那被窝里还有妈妈的体温,特别暖和。他们以为我真的睡了,听到爸爸说:“她还是个孩子呀!”
我把脸埋在枕头里,眼泪潸然流下,湿了我的脸,湿了枕头。从此我将离开父母,离开得很远,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谋生,我不敢想我会混出什么样,何年能够返回故乡。那个早晨,我产生一个欲望,就是在妈妈的被窝里睡下去,睡很久很久,不再踏上遥远的旅程。
晚上,我离开家时,妈妈躲进厨房,我知道她已哭成泪人,没有勇气与我告别。我忍着泪,大声地喊道:“妈,我走啦!”为我送行的人来了20多,北京站的站台上我被他们包围了。
火车开动时,我把身子探到窗外,泪眼迷离,看不清送行人的面孔,那二十多只挥动的手变成一片白色的花,在北京初春的夜晚摇拽。
北京到深圳,2000多公里,火车走了一天两夜。我几乎一直在睡,把威士忌掺着橘子水喝,酒精使我大脑麻木一些,减少离家的伤感,但那种很孤单的感觉一直包围着我。终于到了深圳,那是中国改革开放最先受益的城市,原来是一个很小的城市,今日在中国几乎可以与香港媲美。下火车的时候,我四处寻找该来接我的人,是一个朋友的亲戚,但是始终不见来人,旅客都走光了,站台上就剩我一个人。我正发愁如何把我的大箱子拖走,见一个推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,问我是否要帮忙,说只收2元钱。他拉着我的行李走向罗湖海关,我跟在他身后,庆幸遇到了帮手。
海关的房子很旧,地上的青砖坑坑洼洼的。有近百人等着拿过境签证,有的人穿得很体面,多数人像难民,坐在编织袋上。我和他们坐在一起,人人都讲广东话,我听不懂,还没出国就什么都听不懂了。整整等了五个小时,我再也克制不了自己,躲到一个墙角抽泣起来,后悔选择了出国。可是我知道已经没有退路,哭了一阵,心里舒服些了,擦干了眼泪又回去排队。
谁会想到几年后深圳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恐怕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城市会有如此快的发展速度。1996年我去深圳出差,特意回到海关看了看,因为那个海关给我的印象太深了。破房子被一座大楼取代了,大厅里站满了等待签证的人,中国人,外国人,足有近千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