恨晚
雪小禅
总会恨晚。多早也是晚。
哪有那么正好?没有早一秒没有晚一秒遇到?滋味从来是曲折的,遇到时,已经晚了。如曼桢与世钧,抱头痛哭,却一叹再叹:世钧,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想年轻时有多暗恋她。几乎痛彻心扉的恋着,后来那女子到内蒙插队落户,他更不能听长调,一听,就泪水潸然。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情景是他听内蒙的天气预报,观看内蒙的星象云图,爱和内蒙人打交道,写一封封信寄到内蒙。终于见到她。却是尘满面鬓如霜。此时只有恨,恨晚。太晚了。她老了,时光雕刻得这样逼仄,紧紧地把一个人的皮肤松懈得没了退路,枯瘦的黑枝上,再也不见粉面桃花。他抱着她大哭,只恨光阴太苒苒,留下这堆药渣一样的深绿光阴,青苔一样,摸上去,凉凉的。
语讷词穷了,他张嘴要说多少年来我如何却是哽咽着什么也没说,桃红梨白,都没了,只下这如霜的人!只觉得内中哽咽,遍地秋风甚是寒,心内仿佛雪如堆,虽然是初见,还是看到了最后的收梢,像一出戏的最后,不是大团圆,反而是一个人孑孓独行,也许爱情从来是一个人的事情,爱过谁,被谁爱过,早早晚晚云淡风轻,夜来幽梦忽还乡时才有怆然,看玉堂春三堂会审,苏三唱,“抱了银两去会情人”,那时再也想不到会遭了牢狱之灾,只恨在天王庙内时间快,“不顾脏脏怀里抱,在那神案底下旧情”。我喜欢这两句,是因为真实。
恨晚,还恨遇到时是真的完了。
过尽了千帆,仍然不是,草草嫁了,却嫁了之后遇到了。那句“恨不相逢未嫁时”最是恨吧,有几粒泪落下来,掉到地上,不经意地和那人相逢了,只一眼,心底里掠过多少惊鸿,扑拉拉地飞,这样的相遇,其实一生有不了几次?于是只能恨,咬碎了银牙,不然怎么办?做那只飞蛾吗?烧死么?
许多事就是这样,开始的时候都美妙得让人心动心跳,最后无不沦落为凡俗红尘中的平淡记忆。也许终于做了最后决定,不拖泥不带水,不辜负了没有早一秒没有晚一秒,不想恨晚,一副无所顾忌和无所畏惧,不怕了,不怕了可是,可是,真有感情值得这样担当么?真有么?
恨晚恨成自己,其实花开到了秋桂,又不是春天,那尘世里的爱恋和纠缠还有几分可以硬撑呢?有的爱情,短暂得似一场风,仿佛赴死一样,结果真的死了,也许和自己缠绵才是永久的,也许吧。
恨晚,还恨生得晚。
为什么不是三十年代的伶人?或者晚宋的女子?写词唱曲,在暮春时分去踩青,遇到那翩然的白衣少年?只恨生得晚,愿当追梦人。喜欢戏,就会恨生得晚,如若几十年前,是那后花园里唱戏的女子,依依在水边,意兴阑珊的黄昏里,吹笛到天明,心情微潮,因为心里装着一个人,而那个人,不曾来
总会恨晚。
多早也是晚。
是谁说过,或早或晚,会遇到一个真正属于灵魂里遇到的人遇到了,得不到,就是晚。人生这么长,又这么短,和喜欢的人在一起,天长地久有时绝,和无聊的人在一起,再短的时候,也觉得烟波浩渺。
恨晚,恨春太短,夏太匆匆,秋太苍茫,冬太冷洌,恨晚,恨见他时已是落樱之时,秋到晚月,冬天快雪已消,恨晚,到桐花满地,却未见那人来,丰子恺画得好,那是叫人立尽了梧桐影呀
还恨,恨春天摇荡漾春如线,其实哪里是指柳丝翩然,是指摇荡漾了春心。但已经是晚春,凉下去了,反反复复,怎么就这么晚才遇到呢?咬着嘴唇,委屈得快哭了呀,风前屋后,谁把清眉展?到底是晚了,到底看到了绿上青苔花落残红,如果也赶不上第一场最绿的春雨了,赶不上了
这样的曲曲折折,绵绵密密的心思,如何说得出口?柔肠百转之间,只能自己独自吞下,这一生,恨晚的太多,总有那晚遇到的人,总有那腋下错过的一朵绿荷,总有那光阴里最好的东西,悄悄从马蹄下溜走了,一转眼,老了,一转眼,没了,再一转眼,一生,悄然过去了甚至连恨,都没有来得及,没有来得及呀。
【作者简介】
雪小禅,原名王虹莲,生于70年代,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,《读者》百名签约作家之一。笔名雪小禅(2000年至今),中国作协会员、专栏作家。雪小禅为青春文学当红领军人物,文字妖娆曼妙,作品被翻译到日本和越南。